2025年1月5日 星期日

後藤多聞《何謂中華、何謂漢?》

後藤多聞寫這本書是受到司馬遼太郎的啟發,探討所謂的「中華」和「漢」。我對這本書的評價是introduction很有趣,作者找《二十四史》、《資治通鑑》原文、以及相關領域日本學者如宮崎市定、川本芳昭等人的研究成果很用心,但是論證有點薄弱,而且行文之間內心小劇場開太大。

作者的方法是從《二十四史》、《資治通鑑》找「中華」的用例,跟「中國」和「華夏」的用例做對照,其結論是「中華」這個詞彙特別是用在中原政權的對外關係上,也就是中原政權在界定我國和他國——這裡的「國」和現代國家的意義不同,傾向文明主義,以文化(亦即生活方式)決定——才會使用原本是星宿之一的「中華」一詞。

作者爬梳「中華」這個詞出現的脈絡:西晉時第一次出現,然後在五胡十六國被所謂的胡人/遊牧民族政權(作者稱之為「騎馬民族」,但我覺得沒有必要使用這個新名詞)發揚光大。尤其是幾個統一華北——也就是中原——的胡人/遊牧民族政權:前秦苻堅、北魏孝文帝與隋文帝,而在中原皇帝與遊牧民族的天可汗——唐太宗——身上發揚光大。因為當胡人/遊牧民族軍事征服華北之後,就必須證明自己統治中原的正當性以維持統治;尤其征服華北之後下個目標通常就是併吞江南的原中原政權與其繼承者,這些遊牧民族政權更需要有入侵江南的理由。此時他們的手法就是發明一個定義,來指稱有正當性的中原統治者,同時讓這個新定義包括自己的政權和原來的住民。苻堅在入侵江南之前先論證「氐人非胡」,北魏孝文帝不惜邯鄲學步也要強制推行漢化政策,都是為了取得統治中原和江南的正當性。這點在川本芳昭的《中華的崩潰與擴大》也有提到;而這本書則指出,「中華」——借鑑古書創造出來的新詞——就是這個包含遊牧民族與原來農耕民族(漢人)的定義。

然而我認為本書最嚴重的問題是「中華」在史書中的例子太少,尤其跟「中國」比起來,是十幾例與數百例的差別。此外,漢文中「中國」原意指「國中」,是「首都」的意思;要分析「中國」與「中華」的差別,就不能只是control+f找到「中國」的數量,而必須明確分別哪些「中國」指的是國家。另外,各朝代正史的「中華」都只有十數例,我認為樣本數不足以支持作者的推論。不過要特別澄清的是,遊牧民族必須想辦法認證自己統治中原與江南的正當性,這個觀念沒有問題,也不是後藤多聞發明的;只是這本書沒有說服我「中華」一詞是特別用在這個觀念上。

同時,我看不出來遊牧民族有什麼統治中國本部的正當性,所以作者內心小劇場一直用「彩虹」「悲願」「壯舉」來形容實在是覺得很煩。作者對中華還是沒有杜正勝所洞見的深刻。北魏孝文帝和唐太宗的中華,雖然是文明主義,到底還是以武力迫使對方屈服。

附帶一提,三武廢佛的根本原因也是文化正統爭論。崇佛是推崇遊牧民族文化的表現,而廢佛則是因為統治者想要獨尊儒教以證成其統治正當性。

這本書也提醒我思考唐太宗為什麼會變成王羲之的狂粉,連《晉書・王羲之傳》都要自己給他重寫。以遊牧民族(唐王室)需要取得中國本部統治正當性的角度來說,唐太宗恐怕是藉著書法——某種程度可以說是漢字文化的精華——來彰顯他統治中國本部的正當性。從中衍生的問題是,到底王羲之的書法成就是真的這麼高,還是唐太宗捧出來的?我本來就很喜歡王羲之的書法,所以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以下是零碎筆記:
  • 「裕克秦而歸,必篡其主。關中華、戎雜錯,風俗勁悍....願陛下按兵息民以觀其變。(《通鑑》卷百十八,義熙十三年。)」
    後藤說「崔浩在這裡所說的『中華』指的是東晉。」顯然是斷句錯誤。
  • 唐太宗收集王羲之書法,由虞世南、褚遂良(虞世南過世後)鑑定真偽。鑑定為真者在紙縫處蓋上「貞」「觀」兩個小印——原來唐太宗是印章男孩一世。
  • 我認為武則天應該不是漢人,或者說她在文化上應該不是遵照漢人文化。不然她跟唐太宗、唐高宗父子都有一腿漢人文化叫「聚麀」,等同禽獸。漢文化也不太可能讓她以女子之身稱帝,頂多就是作掌握實權的皇太后。
  • 「維吾爾人也逐漸浸淫在中華的禮教中;即使不懂漢文,也知道在高尚的人面前低頭才是對的。」(司馬遼太郎/陳舜臣/金達壽《在歷史的交叉路口——日本、中國、朝鮮》)這種話你敢講我還不敢聽。

2025年1月3日 星期五

蔡潔妮《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一段爭議的政治進程》新書發表會

今天聽了蔡潔妮線上新書發表會。發表會是全台語,剛好讓我練習台語聽力, 摸蜊仔兼洗褲。這本書是作者蔡潔妮的博士論文,以次帝國的觀點,探討西方性、中國性和台灣性在台灣美術史的影響;尤其是戰後的發展。不過她所提出的框架,亦即用殖民來解釋中華民國在台灣的政策與文化發展,不管對台灣學界還是對法國漢學界,都是相當新穎的觀點;因此許多人不能接受,甚至排擠她。還好這本新書賣得相當不錯。

發表會的演講提到二戰剛結束的時候,中華民國政府為了顯示中國性比之台灣的優越性,讓中國性與位階更高的西方性結合;舉例來說,當西方流行抽象畫的時候,中華民國政府就連結水墨畫中的寫意,推崇寫意畫。而當中華民國被踢出聯合國、被米國斷交的時候,政府就需要加強中國性與台灣性的連結,以取得統治台灣的正當性;也因此朱銘的太極系列和其他美術家鄉土色彩濃重的作品就被看重。到了兩千年後中國崛起,台灣美術界也分裂:一派看到西方世界重視中國想要分一杯羹,於是重視中國性;另一派則用戒嚴時期中華民國完全不會碰的原住民與本土題材來強調其獨特的台灣性。前者為了要壓制後者,發明了許多打壓、醜化本土化的說法,例如抬高「全球化」的位階,塑造「關心本土議題就是沒有國際觀不登大雅之堂」的形象;同時強調美術與政治脫鉤才能彰顯恆久、普世性質的問題,簡言之就是「政治歸政治,美術歸美術」。

西方性、中國性、台灣性的策略聯盟,讓我想起陳翠蓮在《重探戰後台灣政治史》所分析的米國、中華民國、台灣的關係。戰後中華民國為了取得統治台灣的權利,拼命拉攏米國打壓台灣本土派;1970年代被踢出聯合國被米國斷交以後,蔣經國只好拼命在形式上提拔台灣人,並且不能不民主化,以重塑中華民國統治台灣的正當性。

中華民國對台灣而言是殖民政權這個觀點,我從2014年太陽花運動時期就略有所聞,因此對我來說並不新。然而我覺得這個觀點需要在學界有更多的辯證;實務上,要怎麼在目前險峻的中國威脅之下一邊保持台灣政局與各國盟友的穩定,一邊「解殖」,對本土派政治人物是艱困的挑戰。而中華民國學界——尤其是人文相關學界——的華腦太多,我對學界能否平心靜氣地「辯證」這個議題,實在不太樂觀。只能希望這幾年、未來有越來越多本土派學者進入學界。

作者蔡潔妮也花了不少時間分享她與她博士論文漢學審議委員的爭論,因為她回覆該審議委員的郵件也收錄在本書中。因為這篇論文是台灣美術史研究,在法國漢學界台灣屬於漢學研究的範疇,蔡潔妮的論文委員至少有一位必須是漢學家。她的漢學家委員對論文中的論證沒意見,但是整個是中華民國視角,完全無法理解蔡潔妮所描述的台灣,也不同意她用次帝國殖民的框架討論戰後台灣美術史。該委員甚至裝死、裝出差不回覆,讓作者的博士論文口試資格一度陷入危機;所性作者的指導教授最後與該委員溝通的時候指出「如果論證沒有問題、而只有前提你不同意的話,這是一個學術辯論的機會。你應該讓這位學生口試,你來口試現場辯論。」該委員接受了這個觀點給過,不過拒絕出席口試。

作者與漢學家委員的爭論包括「本省人」「外省人」的法文翻譯。法國漢學界把「本省人」翻譯成"Taïwanais de Souche",但是"Francais de Souche"在法文的脈絡是在歧視鏈底端的法國白人,跟「本省人」在台灣的位階完全相反。作者非漢學家的指導教授指出這點,於是作者從善如流不採用法國漢學界的翻譯。

其實關於台灣學界華腦太多和西方漢學家太多中國(包括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視角、對台灣不友善的事情我講過很多次了,可惜一直沒有什麼回應。這次聽到蔡潔妮的說法,印證我的觀察並不是杯弓蛇影,也不是空穴來風。

蔡潔妮《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一段爭議的政治進程》

第二章:美術的論述似乎很依賴藝評家,而不是由觀者直接觀看。不知是否也是儒家文化的展現,或是因為缺乏在地連結,只能用論述來學習美術感知。 第三章,我認為中國主義者對文化是很敏感,所以他們的擔憂其來有自。反而是本書作者沒有掌握到一點:就算本土化運動中台灣性與中國性混在一起,經過時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