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19日 星期日

平勢龍郎《從城市國家到中華》(二)

日本歐基桑的碎碎念會傳染好可怕,不知不覺就寫到第二篇....

本書摘要可以參見第一篇。下一個問題就是:台灣人可以從這本書學到什麼呢?

首先,東亞大陸的歷史可以追溯至有文字記載和考古資料的殷商;之前的夏只存在於傳說中。而殷商和其後的周所能直接控制的範圍,也就是所謂的王畿一帶,最大範圍的估計大概也就是半徑40公里的區域。黃河流域有許多承自新石器文化圈的諸侯國,尊天子為共主;但是天子對這些諸侯國的約束力,由於文字、通訊等等技術的限制,其實是相當有限的。又因為各文化圈的文化傳統想法都不一樣,直接統治不同文化圈所耗費的資源相當大。總而言之,所謂中國——更精確的說是源自黃河流域的東亞大陸政權——五千年以來擁有廣大疆域這個論述是不折不扣的唬爛。

其次,這些被漢字文化圈影響的國家——從黃河流域開始、後來擴展至長江流域中下游的楚、吳、越——無一不使用漢字文化的規則證明自己的正統。而在黃河流域的國家特別強調自己與夏朝的關係、以復興夏朝為已任。這一點在現在的台灣仍然能夠看到,也是我特別感興趣的問題。最近的新聞就是鄰國國民黨主席候選人張亞中的主張。一個人想要「復興中華文化」,就會無可避免走向與中國統一的結論——因為中華文化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就要繼承中原才有執政中國(或是漢字文化圈)的正當性。同時,有了執政中國的正當性之時,就有一統漢字文化圈的使命。因為這樣的原因,我們可以看到台灣社會很多中文系學者、使用華語的文化人,從骨子裡貴中賤台;視以台灣本土文化為主的民進黨為亂臣賊子,從骨子裡厭棄輕視民進黨。又因為台灣長期被這群人把持,這樣的意識形態深入教育、媒體、文化,年輕人的出廠預設值就是輕賤本土文化、厭棄以本土文化為主體的民進黨。雖然在李登輝執政後期和陳水扁執政時期在義務教育裡提高了台灣本土文化的比率,但是在整個教育系統、媒體與整個社會文化產業鋪天蓋地的洗腦之下,效果仍然有限。時代力量和台民黨就是這樣的人,也成功抓住了骨子裡貴中賤台(因此潛意識厭棄民進黨)的選民,才會呈現出如今小藍的模樣;而五十歲以上的台灣人,即使票投民進黨,也時不時流露自我認同是「文化上的中國人」。

基於同樣的原因,兩蔣才會死抱著中國法統不放,不願意用「台灣」或「Formosa」參加國際組織或奧運;中華民國和中國才會爭搶祭祀孔子的正當性;馬英九才會不斷地強調中華民國是正統中華文化所在、強調繁體中文是「正體字」;余光中、葉嘉瑩這類文人才會狂舔兩蔣和習大大、完全將他們口中士大夫該有的操守棄之敝屣;台大中文系的學者們才會力挺管中閔出任校長、指責民進黨政府干預學術自由;民進黨刪減義務教育中文言文與中國歷史比率時,才會有這麼多反對聲浪。這也是為什麼鄰國國民黨完全不可能本土化的原因;而某個以少康中興為名的政客媒體人最終也會回鍋鄰國國民黨。

另外,有了中國法統,就有一統漢字文化圈的正當性。也因此一個統一、強盛的中國,永遠都是鄰國——尤其是同屬於漢字文化圈的日本、韓國、和台灣——的惡夢。再加上十九世紀末以來的國族主義,目前中國的野心更擴張到全世界——而目前的科技也提供了統治全世界所需的技術。

最後,我覺得很令人欣慰的是在台灣越來越多人意識到中華文化可怕的意識形態,也越來越多人重視自己的本土文化、也因此更敢於創新、面對挑戰(李登輝和陳水扁改革義務教育還是有成效的)。我希望我的文章拋磚引玉,能引起更多的討論——這是我把這些文章留在臉書這個戰場的目的。

2021年9月7日 星期二

平勢龍郎《從城市國家到中華》(一)

身為台灣人,尤其是在台灣社會尚未脫去中華荼毒的台灣人,了解非中國官方口徑(中國與中華民國)的中國史與了解台灣史一樣重要。日本講談社的兩套書《中國,歷史的長河》(台灣由台灣商務出版)和《興亡的世界史》(台灣由八旗文化出版)是很好的材料。尤其對於中國,日本跟台灣有非常相似的立足點——同是中華邊陲的「小國」,同樣受中華文化影響,日本很早就發展出自己獨特的文化,而台灣長期以來擁有聲量的都是中華文化人,因此還在建立自己的獨特性。

平勢龍郎這本《從城市國家到中華》是《中國,歷史的長河》的第二集,講的是從西周到秦統一「天下」的歷史。這本書的觀點非常有趣:平勢龍郎認為殷商與周都是「城市國家」,也就是王所直接控制的範圍大概就是所在的大城市和周邊的小城市與村莊,而王勢力所及的範圍中,大型的城市會封給親族或是地頭蛇的領袖,但這些諸侯都會以某種形式受王的羈靡。這些大城市(或是大諸侯國)基本上是承襲自新石器時代各地的文化圈。殷商王和周王地位之所以高於各諸侯,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掌握了漢字與在青銅器上鑄造漢字的技術。漢字和這套技術本來由殷商獨有,周武王征服殷商故地之後由周繼承。代代周王賜與各諸侯國鑄字青銅器,其金文強調周王受天命而領導諸侯。然而,在東周與西周分裂、東周滅了西周之後,西周首都鎬京一帶陷入混亂,會寫漢字與青銅器鑄字的工匠流落各諸侯國,也因此各諸侯國學會了同樣的技術。

春秋時代前期,各諸侯國學會了漢字與鑄字技術,得以開始紀錄自己國家的歷史、祭祀。因為周王所賜予的青銅器銘文中都是強調周王承受天命的文字,漸漸了解銘文內容的諸國對周王的權威反而比之前更加尊重。然而春秋中後期鐵器開始出現,能夠使用的耕地面積因之暴增;從此一直到戰國時代,更多的城市出現,人口頻繁流動——社會劇烈變動。因為能夠使用漢字,各國開始施行文書行政制度:大國派遣官吏直接統治屬於自己勢力範圍、封建時代的小國;而為了執行文書行政制度,開始產生律令——「城市國家」逐漸轉變成「領土國家」。

戰國時代,奠基於新石器時代文化圈的各大國諸侯開始挑戰周王的權威:各諸侯國開始稱王,利用漢字書寫自己國家的典籍,強調自己國家的統治正當性、以及擴張領土的正當性。各國都把自己領地當成「特別地區」,而「特別地區」——有時候加上周邊想擴張到的地區,但基本上是繼承新石器時代本地文化圈的範圍——稱為「中國」、「中域」(「域」就是「國」),而「中國」外的勢力範圍則是「野蠻地區」。宣稱統治正當性的一個好用藉口,是「復興夏朝」。所以很多國家宣稱自己的領土是夏朝故地(反正沒人知道夏朝故地在哪),或是自稱是夏朝子孫。當然也有例外——長江流域的楚,和下游的吳、越都是不太甩這套的國家,也因此他們春秋時代就稱王了。在強調自己國家的特別與正當性的同時,各國也發展各種論述貶低其他國家。楚認為自己的祖先是蚩尤(顓頊一脈),因此齊國就拉了八十根竿子把自己說成是黃帝的子孫,然後黃帝打敗了炎帝(顓頊、蚩尤)。看到這裡,就覺得難怪傳統上中華文化稱呼自己「華夏」;「夏」被當成整個文化的代名詞顯然是循著這個傳統而來;也難怪不遵循這套遊戲規則的楚,一直被中原國家當成蠻夷。

春秋三傳是由戰國時代三個不同的國家寫出來的,各自論述自己的正當性。春秋不是魯國史書;因為春秋使用「逾年紀元法」,而魯國一直到戰國末期被滅時都是使用「立年紀元法」。公羊傳是田氏的齊國寫的,為了論述田氏篡姜氏齊國的正當性,公羊傳強調「下剋上」在上位者失德時是正當手段。左傳是韓國寫的,用各種神話和星宿證明晉國之地是夏朝故地,而韓氏是晉國統治者的族人,有晉國之地的統治正當性,所以韓國有繼承夏朝的正當性。穀梁傳是中山國寫的,中山國是戰國時代僅存的西周諸侯,所以他們認為自己有繼承周的正當性,同時反對「下剋上」。魏國有竹書紀年,他們認為魏國疆域中涵蓋了夏朝故地,因此有繼承夏朝的正當性。楚、秦都有異曲同工的論述證明自己是特別的天選之人。不過當時對「天下」的基本認知是「漢字文化圈」,各國擴張的野心是否及於全天下?似乎不是很清楚。

這些典籍的差別在漢代被學者們有意地抹去,終於在東漢時期竟全功。因此流傳在漢代之後的典籍已經過編纂,不復原貌。

因為這個原因,作者研究的材料著重在甲骨文、金文、以及近代出土的文獻如《逸周書》、《郭店楚簡》等。作者採用松丸道雄的「田獵說」——松丸道雄在殷商甲骨文中整理出殷商的十八處田獵地,其彼此的距離不超過四天的路程。換算過後,在半徑20公里的範圍內可以包括這十八處田獵地。因此可以證明殷商是城市國家。過去學者的做法是用這些田獵地的名稱,跟後代地名對照,而得出這些田獵地相距很遠、殷商領土很大的結論。又例如考證某些名詞(如「狄」),本書傾向對比各種甲骨文、金文和出土典籍,找出不同出處但可能形容同一件事的銘文,交叉比對來「還原」這些名詞的意義;而非用傳統的定義「狄為北方異族」。雖然我認為本書的做法、與採用這種做法的原因相當合理,但有沒有可能這些被認定為同一事件的銘文其實是在形容不同事件?若是如此,則本書在這些事件的立論就不能成立。

另外本書很多論述是基於對天文的考證——包括月相、木星位置、等等——據此解決了史記和其他典籍中年代對不上的問題。我認為這些考證非常有趣,可信度也相當高。

春秋中期以前的社會是「城市國家」這個觀點應該不是作者獨創。我記得錢穆的觀點是,春秋時代所謂的蠻夷,是棲息在各城市之間,而不是像後代的刻板印象被隔離在北方的長城之外。不過我不清楚錢穆論點的細節(錢穆與顧頡剛的著作都有列在參考文獻)。

本書最後提到戰國時代的漢字和度量衡。可能是想推翻秦始皇「統一文字、貨幣、度量衡」的「功業」,作者特別強調戰國時代各國在這些方面的同質性比想像中大很多。各國漢字的差異性可以說是各書寫者筆跡的差異性,而沒有不同國就不同字。但書中其他地方有提到不同地區用的詞彙不太一樣,這一點我想以前國文課學「六書,轉注」:「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就是在講同樣意思在不同地區的有不同的詞彙。作者也認為戰國時代各國的貨幣形狀雖然不同,但是同樣重量代表同樣的幣值,所以可以輕易轉換;度量衡的單位換算各國有差異,但是最基本單位長度、重量的數值卻是相同的。這個觀點我覺得很難想像;雖然作者提到戰國時代各國之間的交通發達,所以說客、客卿、縱橫家等人可以輕易地各國走透透,貨物流通也相當順暢,也因此各國的文字、貨幣、度量衡的同質性高應該是可以預期的;然而我覺得當時再怎麼方便,也比不上現在;更何況各國這麼重視自己獨特性,怎麼會放任貨幣與度量衡跟「野蠻地區」一樣?也或許是當年「以經促統」的力量就相當強大了吧。

就編排而言,我覺得這本書可以編排地更理想。作者似乎設定的讀者是對這段歷史有點背景知識的人,不厭其煩地強調許多傳統觀點和刻板印象不是真正的「史實」。要克服作者的歐吉桑碎碎念,才能進入享受這本書的境界。

蔡潔妮《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一段爭議的政治進程》

第二章:美術的論述似乎很依賴藝評家,而不是由觀者直接觀看。不知是否也是儒家文化的展現,或是因為缺乏在地連結,只能用論述來學習美術感知。 第三章,我認為中國主義者對文化是很敏感,所以他們的擔憂其來有自。反而是本書作者沒有掌握到一點:就算本土化運動中台灣性與中國性混在一起,經過時間之...